在南湖的故事
作者 /王育真  日期 /1999-02-18
 
 
不若往常般一下山便會湧現諸多思緒,我反而很平靜。也許是沒好好端詳南湖,所以記憶全停留在圈谷的漫天飛雪裡,銀白的大地,盡是濃霧和皓雪,世界彷彿只剩下唯一的,乾乾淨淨的顏色。


「不知道哪一年世界盃足球賽會在南湖的上圈谷舉行?」第一次聽人提起南湖,之後,每每央求造訪過南湖的山友描述圈谷的情景,而我總醉心於他們一提到上圈谷時而生出的喟然長嘆。


南湖啊,南湖。


出發那晚正是大年初二,拜別年味甚濃的台北家中,我們四人往宜蘭出發,到達時正是凌晨一點,夜色清冷。一早搭上往梨山的第一班車,睡夢中,顛簸著到了南山村。之後半睡半醒,擔心過了登山口,卻也沒忘多看幾眼徐仁修筆下的思源啞口,突然聽到司機先生大喊「爬山的!登山口到了。」是的,這裡就是思源二號橋。


喜歡出發前在登山口整理背包的那一小段時間,藉著穿登山鞋的理由,理直氣壯的混上幾分鐘,懷著閒適的心情,貪戀著最後一點點輕鬆的時刻。6.7K的林道,一開始便坍成巨石磊磊的溪床,背包一上肩,步伐便呆滯得跟不上輕快跳動的心。


第一夜住在雲稜,隊友 Fly因「2500公尺高山症」發作,所以早早便躺平了。他的病很罕見,因為他只在海拔2500公尺的地方發作。很難想像兩天後,他便開心的在雪地上一再打滾,或許這小子比較適合住在3500的圈谷。上山第一天,缺乏運動的肩膀和腰部都在抗議。夜裡,聽到帳篷外,林子中此起彼落的飛鼠叫聲,不禁啞然失笑,原來被飛鼠吵得無法成眠是這樣的情景。


隔天出發時,發現領隊的背包大的恐怖,像是從書中跳出的雪巴人,便笑稱一炘是我們的雪巴領隊。一路上坡後切上稜線,李瑩沉重的說了句:「開始後悔了。」「後悔甚麼?」「後悔把菜單開得太重了。」我也覺得重,但其實她開得不重,而是自己聽信了某賴姓學長的話,以為咱們總務會心狠手辣的開出一些生理上吃得飽,但心理上處於饑餓狀態的菜單,所以準備了不少私糧,而且還趁初一初二多吃了點年菜,先存在肚子裡。


上到審馬陣登山口,遇到園區登山社的舊識,寒暄一番。往南看南湖西稜上閃閃發光的飛機殘骸,此時,氣勢雄偉的南湖清晰可指,似乎不遠。不過南下的冷氣團與鋒面挾帶的雲層,蓋住了南湖山頂,王者尊容只能想像。


走過漫漫的審馬陣草原,趕上了東吳的山友,聽說圈谷裡已有幾支隊伍,今晚是得搭帳篷了。上了北山,陽聖的記錄說向東可以看到出海口,但風大到讓人不想停留,李瑩面對北西稜的路線,緬懷當年,遙數著遠山,滿滿的思念。人在山上,竟還在想山。過了五岩峰,強風拉扯著背包,步伐蹣跚。踱到圈谷,卻因霧而看不清楚,偶爾風掀開霧的一角,才隱隱得知營地狀況。


才四點多,氣溫已降到零下,夜晚,帳上傳來撒鹽聲,原來是在下霰,不一會,草地及背包上像是佈滿了一層精緻的糖霜。這時「辦事」變得非常痛苦,李瑩說的好:「臀部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是夜,強風與霰吹打在帳上,還蠻刺激的。早上醒來,便聽到山屋那邊的人大喊:「好漂亮!好漂亮喔!!」想是亞熱帶的人瞧見了大地粉裝玉琢的姿色。


聽到各隊都決定下撤,我們決定進駐山屋再待一天。取消了主峰陶塞等計劃,只在山屋附近走走,找雪坡練習步伐、打打滾和滑降,還有看雪,走這麼久才看得到,當然要多看幾眼。沒去上圈谷踢足球真有點遺憾,但霧大到難以分辨方位,能見度不高,自然也無從感受圈谷的寬廣。


早上某隊有人走失,另一位隊員便從北山折返,他叫怪獸,見他一襲溼透的三和牌暗紅色雨衣,潮濕的髮梢懸掛著成串的冰晶,負著重裝穩健的從雪中走來。下午一炘陪他上山找人。怪獸來過南湖十六次,又聽一炘說他身手矯健,步履輕盈,真有點傳奇。之後怪獸又出去找了一次,這次說是在上圈谷見到山豬,但還是沒找到人。晚上,和東吳山友烹茶閒聊,怪獸若有所思的看著地圖,憂心忡忡卻鎮定安靜。這一夜風雪似乎更大了。我們一面勸怪獸隔天一同下山,一面也保佑他的同伴平安。


一早打包完畢,便等怪獸答應下山,忽然東吳的猩猩學長看到南湖方向有人走來,正詫異著,一時便頓悟大喊:「怪獸,你的同伴回來了!」上天給了個圓滿的結局,看他二人感動的互拍肩膀,一夜後重逢,彷彿隔了生死。怪獸邊煮水邊笑說:「氣色不錯嘛,以後要請你來教雪地求生。」走失的人說:「剛剛分不出方位,又沒指北針,只好抓了一抔雪,看風往哪裡吹,便往哪走。」正稱奇,怪獸卻要我們先走,說隨後趕上。


於是猩猩帶我們穩穩的走上稜線,有時風大到無法前行,而雪深時大約到小腿肚,不禁擔心起五岩峰的猙獰。上稜後走錯方向,大家在香青叢爬上爬下約半小時後,才聽到遠方有人叫喚,努力鑽出香青往來聲行去,竟是怪獸二人。原來他們見到雪上的足跡,知道我們走錯,於是在風雪中一再呼喊等我們回頭。彼此結伴同行至五岩峰才告別,他們得趕下山告知平安的消息。過北山下到審馬陣,一路上針葉樹上結掛著滿滿的霧淞,而身上衣物及手套背包也都結上白霜,拂了一身還滿。


到雲稜不過下午兩點多,在山屋裡真正開始享受爬山的樂趣,樑上掛滿各式各樣的糧食,想吃甚麼自己選。煮著薑湯吃起零食,聊山野佚事,或英勇或志怪,聽這群人年輕時在山裡生活的事,不禁悠然神往。十點就寢,聽說夜裡鼠輩橫行,但我早已沉睡夢鄉,忘卻今夕何夕。


眠中依稀記得,宏俊大哥吟的: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蘇軾 定風波)


我們很幸運,在南湖遇上這場雪,雖然發著止不住的抖,雖然出去辦個事都會因為霧太濃而差點回不來。此刻坐在螢幕前敲鍵盤,彷彿又見到了雪白的圈谷,那是個很接近天的地方;想起怪獸的蹙眉及隔天與同伴相見時的開顏;想起過五岩峰時的膽顫和身後伙伴適時拉你一把的安全感;想起每一跨步便踏上鬆軟無瑕的新雪,而回頭卻見一路零亂的足印;南湖啊,南湖,我們對你還是無法忘懷。


下著雪的南湖,帶有幾分危險,但在我心中,依然美麗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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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下山後才知道還有另一名山友在大年初一獨自前往南湖山區迄今未歸,或許那一夜在圈谷並不只有我們十人,只能禱祝其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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