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山之間‧我與雲之間
作者 /蔡幸玲  日期 /2005-12-01
 
 
第三度走在這條台灣海拔最高、從塔塔加鞍部到排雲山莊的越嶺古道上，自去年的寒冬到訪至今已事隔半載，叢叢玉山杜鵑，已在接近三千公尺高度的冷杉林及馬醉木叢間爭相盛開；步入森林界線內之後，偏離隊伍的山徑上安靜無聲，一路忽而明亮、忽而陰鬱的二葉松林棧道上，時而佇足凝望遠近景致，有時是路邊的一蔟玉山薄雪草葉上停著不知名的蟲子，彷彿在與我這個渾身沾浸俗儈氣味的城市人莫名對望，有時是遠方熟悉卻不確定名字的山頭讓我凝望出神，走著走著，聽著自己急促的喘息聲與古老鐵杉林濃重的呼吸聲吟應，錯綜複雜的漫天古木參天已然叫醒了遲緩許久的原始知覺，叫人張開手臂迎向山的召喚；此時，步伐變得輕盈，心境轉為清朗，頓時山中恍若只有自己，不再記起是什麼時候走進這個玉山群峰環伺下的虛渺秘境。


抵達灰色雲幕迷漫的排雲山莊已是下午。海拔有三四○二公尺高的山莊，在玉山主峰舊稱新高山的日據時代，叫新高駐在所，是攀登玉山主峰的基地。這幾年在旅行業者將攀登這座東南亞第一高峰炒作為台灣的熱門觀光路線後，吸引了大批不知體驗台灣山林之美為何物的觀光客到訪，惹得一座山中悠悠宿泊之處，總是遊客絡繹不絕、人聲吵嚷，讓追求深山靈靜的純粹登山者無處遁逃。


不禁懷念起十幾年前那一趟玉山連峰攀登，直接背負重裝穿越玉山主峰風口，紮營於海拔三七五二公尺的圓峰圈谷營地十天─晴朗的白晝裡，放眼望去是一座座歲月刻劃蛻變成為壯美容貌的玉山群峰─每天總要默唸好幾次─這是主峰、那是南峰、再遠一點是小南山…還有在夕陽殘紅籠罩下從南峰至南玉山間猙獰突出、宛若石刃嵯峨的黑色頁岩龍脊連峰。沉潛的夜晚，抬頭是深藍的星空，只有天真無邪的蟲鳴和空氣中奇異的沙沙聲迴盪在自東北朝西南橫亙的玉山山脊間。這片孤絕天地，總叫我感動，也總叫我擔憂，這一趟下了山，我要何時才能再回到它的懷抱？


抵排雲山莊的午後，往玉山西鋒的旅程繼續在陰霾的山嵐中展開。穿過連綿的台灣冷杉原始林之後，是一望無際的玉山箭竹草原，這一片綠油油，感覺好像有一直延伸到北方的楠梓仙溪河谷谷底那麼遠！一隻大冠鷲由遠而近略過天際，此時正好太陽露了臉，這一幅萬物怡然皆自得的情景，讓我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


攀過陡峭岩壁與盤折曲張的香青樹叢越上鞍部，卻又再度陡下進入原始森林，這一路的起伏不定，讓人心生疑惑，這玉山西伸支稜到底有多長？近前的每一座山峰看起來都像是目的地。


不知不覺間，標高三五二八公尺的西峰靜靜出現在一片俯仰之間全是針葉樹交織的墨綠色杉林─這段路，雖僅花了個把鐘頭，卻覺得路途漫長不已。


入夜的排雲山莊前，原住民自然而原始的歌聲牽引著人的靈魂在這神山環繞的黑暗中出竅、冥想、神遊，由不得我的悸動開始撞擊心頭。在山上，我總習慣做為一個遠離人群的晃蕩者，就這樣哼唱著幾曲山歌，或聆聽山友們述說那些久遠而純真的山旅故事，愛山的人求些什麼呢？不就是在這塊自己的土地上，將每一次與山林的對談刻印在心版上─坐吧，選處密林山徑旁感受微風習習；或是躺在圈谷的草原上打個盹吧；還是踏上稜線、遙望重巒間翻攪的雲海─這一些享受，就夠人心滿意足了。


排雲山莊的這一夜是難眠的！終究熬到了凌晨二時，投宿山莊裡外的遊客為了趕"上玉山看日出"的熱鬧，早已陸續清醒，忙進忙出整裝準備出發，刻意壓低嗓子的人聲依舊鼎沸，而一支支登山隊伍，已先後迅速地隱沒在往主峰的登山口，讓四週再度恢復深沉的黑暗與寂寥，只剩下窸窣的腳步聲與自己微微的鼻息，吸著讓人肺腑清涼的乾冷空氣。


我幻想著周圍飛舞著從玉山圓柏枝叢間竄出的自然幽靈，正悄悄地鑽進我的靈魂，撫慰與平息那糾葛纏繞的不安。而遠在地平線的新中橫公路，昏黃朦朧的路燈在殘留的夜幕下閃爍著，忽地對山底下的那一切感到陌生不已。


躡手躡足地走在尚在酣睡中的萬物間，蜿蜒於主峰下碎石坡的之字型路上，偶爾傳來其他隊伍虛藐遙遠的談話聲及咕嚕咕嚕的貓頭鷹叫聲。抬頭望去，依序盤旋而上的隊伍緩慢前進著，人人頭上一只的頭燈，散發出來的閃閃亮光有如天上的獵戶星座下凡，在人間串成的點點繁星，構成了一個似假還真的悠遠夢境。


不知拐了幾個彎了？也數不清楚橫渡多少驚險的斷崖峭壁？扶著鐵鍊通過寒風徹骨的風口之後，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爬了多高？只覺得原本相伴左右的群峰逐漸萎縮低矮，原來，自己已經站在睥睨四方的峰頂─玉山主峰！


睽違十多年後，我終於又來到它的身邊！在似暗似明之間，蜷曲在東方中央山脈附近的團團淡紫捲雲，煞時被陽光渲染成金黃，才五時多，說時遲那時快，那只碩紅的朝陽忽然就掙脫山與雲的縫隙，躍上清空，陽光灑落一片的閃閃金光，照在峰頂那塊標高三九五二公尺的三角點紀念碑上。


我想著碑面上那幾個字─"心清如玉‧義重如山"的意義，想著在這一刻，我正站在台灣的最高處，往北望去─那應該是郡大山及玉山北峰吧；望南看，正是鼎足而立的關山、三叉山及向陽山；東方，可能是秀姑巒山和只比主峰低上十二公尺的玉山東峰，還有綿延在側的阿里山山脈！我恨不得自己手上握有畫筆，可以馬上畫下眼前的豪情壯闊，才不辜負造物者累積幾千年的能量所創造的美麗結晶。


清早，排雲山莊已籠罩在熱絡的陽光下！在二天灰濛濛的陰雨離去後，這片充滿活力的甦醒大地更顯朝氣，想必，走回塔塔加鞍部的路程將會是趟神清氣爽的健行！隨處盡是夏初一一探頭窺視的形色植物，不管是鵝黃的黃苑、桃紅的阿里山龍膽還有豔紫的高山沙參等，兀自展現福爾摩沙山林強烈的生命力，每每把我簇擁在無以言語的感動中，縱多的俗市煩擾，都頓時消除。想起哈代的詩句，「真想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是的，有誰能告訴我為何就這樣墜入大自然的情網中，自此掙脫不開？也許，亨利‧梭羅所言多少提供了解答，「大自然與人類的靈魂是對應的；自然的純美，就是人類自身的心志之美。人類若忽視了自然，便無力掌握自我的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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