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獵人越嶺哈盆
作者 /孫銘燐  日期 /2007-07-23
 
 
春來的三月,我們和原住民獵人一起走哈盆越嶺,沿著日據時期可供騎警奔馬拖砲的卡拉莫基警備道,一路走到宜蘭崙埤村。


泰雅獵人Yawi,年近四十,是我們此行的嚮導。小腹微禿,棒球帽下蓋著一頭披肩亂髮,穿著一條牛仔褲和看來是純棉的長袖T恤,手揣著一把獵槍,用原住民慣用的背袋背著我們的晚餐,背袋後還扣一個大不銹鋼鍋。


從登山口踏入山徑後不久,抵一小溪,大夥下背包歇息。領隊斌哥從背包裏拿出米酒,倒入鋼杯。Yawi接過米酒,口唸禱詞,用手指沾酒向地輕彈,祈求祖靈保祐我們此行平安順利。


警備道沿山腰開築,行走其間毫不費力。南勢溪像條細緻光帶,悠悠潺流。


「這是山羌的腳印,是公的;這是山豬的腳印,前幾天剛走過;這是山羌的大便,看這形狀,是母的。」Yawi像森林裏的福爾摩斯,任何微小的線索都逃不過他銳利的眼睛。


隊裏有位蔡警官,走在Yawi後面,一個不小心在上坡時走太快,獵人又剛好停下腳步,蔡警官一頭撞上鍋子,發出咚的一聲,迴響在山谷裏,引起眾人一陣大笑。


這裏是典型的中低海拔山區,潮濕,多雨霧。我喜歡微微溼潤的空氣味,它讓我感覺平靜舒適。


「秋海棠是山羊愛吃的東西。」山徑旁滿是秋海棠,Yawi一手抓起,折下根部讓我們試嚼。


「味道像酸梅!」我說。


我們走到日警遺下的砲台舊址。百年未滿,昔日威懾原住民的強大砲體已消逝無蹤,徒留廢墟。再走一段,吊橋只剩立在岸邊的橋體。


在山徑邊的樹洞裏,同行的一位小學老師發現青蛙卵。蛙卵晶瑩透亮,小蝌蚪在裏面不時蠕動,牠的母親已不知去向。在不久的將來,牠們將無從選擇地獨自面對一切,努力活下去。


抵南勢溪與哈盆溪合流口前,遇到Yawi的兩個上山來抓魚、射飛鼠的原住民朋友。他們的獵犬,是隻黃色混種土狗「一百塊」。在合流口,我們與從宜蘭崙埤上來的另一個嚮導Ashong會合,他帶著一隻狗,叫小黑。Ashong的眼珠子黑得發亮,身材精瘦結實,才三十出頭,卻已生了四個女兒。


在南勢溪與哈盆溪的合流口旁,有一舊部落遺址。遙想當年,這裏是「生蕃禁地」,漢人休想能進入這片森林,而今卻有原住民朋友與我們偕行。


午後,南勢溪水沁涼怡人。休息時,我把雨鞋脫掉,坐在溪中的倒木上,雙腳浸入潺潺流動的溪水,感受水的生命力。陽光散灑,微風輕拂,苦花在溪裏翻著銀肚,溪畔大石靜閃晶瑩波光。


行走寬廣溪床,獵人Ashong帶我們摘採野菜。「二戰期間日本人灑下大量的昭和草種子,為了讓日軍可以在打叢林戰時,有東西可吃。」Ashong邊採溪床上的昭和草邊說。「這是極品!看,長得不一樣,炒起來很嫩喔!」


除了昭和草,我們也採了不少廣葉鋸齒雙蓋蕨的嫩芽。「過水燙一燙涼拌做沙拉,或是熱炒,都很讚!」Ashong說。


營地終於到了。一行人分頭找柴、埋鍋造飯。

Yawi的朋友用網抓苦花。「我們用的是六分網,魚太小的不抓。但是和我爸爸
年輕時比起來,魚還是少太多了。」他說。砍路的山刀,這時變成剖魚的魚刀,銳利的刀鋒劃開魚肚,黃澄的魚卵瞬間溢流四散。


「試試看,很鮮美喔!」


我試了一口,確實鮮美,只是把蛋都吃光了,魚會不會愈來愈少呢?苦花魚不知族群愈來愈少的原因,或許只有嘗過鮮美魚卵的人知道。


Yawi是個一流的大廚,他煮了一鍋馬告雞、香煎了剛捕獲的苦花魚,並用大臉盆煮了一鍋完美的白飯;Ashong則將臉盆放在炭火上,加入山下帶上來的鹹豬肉,快炒昭和草與嫩蕨。


暮色昏黃,我瞥見一隻飛鼠無聲滑過溪的上空。飛鼠不真飛,牠只是滑翔。


當晚,森林盈滿溪水潺聲,我很快進入夢鄉。


 隔天,吃完早飯收拾行囊踏上歸途。我們不往福山植物園走,而沿著警備道經過中嶺山下,越縣界抵宜蘭崙埤。


  雨開始落下,微冷。


  樹枝上纏繞著鮮綠的菘蘿,隨處可見各種不同的蕨類,是典型的中級山景。烏黑晶亮的獵犬小黑,一路陪走,牠的四隻腳強壯無比。畢竟是在山裏跑的獵犬,紀律良好,很少亂吠。


  Ashong沿途採了一堆山蘇的嫩芽,給和他同年出生的蔡警官。「三月,是山蘇長出嫩芽的季節,錯過三月,就要等八月了。」Ashong像是靈活的猴子,爬到樹上採山蘇。


  「這是肖楠,重在路邊,為了穩固路基。這是紅檜,這是國民政府種的柳杉,那是九芎,最耐燒。」「活的也能燒嗎?」我問。「當然,獵人心目中的第一名。」


  九芎俗稱猴不爬,樹身光滑得連猴子都爬不上去的意思。


  「這是墨點櫻桃,我們用來做陷阱的最佳材料,有彈性,不易斷,你聞聞看,葉子有杏仁味。」Ashong摘下一片葉子給我們聞。


  「這是樹藤。」他用山刀砍下山徑旁的樹藤。「試試看,很甜美的。」我接過樹藤,在斷面用力吸吮,汁液的確甜美。「但是我這一砍,這藤就死了,看,這原本有個千年古藤,因為被人砍了,所以死掉了。」我看著地上的藤屍,已不再結實,一踩即  散。「所以不能隨便砍喔!」他說。


  即使霧鎖山徑,Ashong的眼仍銳利無比。「這裏有山羌的骨頭。」我定睛一看,在山徑旁確實有一堆細小的白骨,他不說,我一定看不出來。「設下陷阱不巡視,獵物死的不明不白,這樣的獵人很糟糕。」因此,他一路拆掉久無人巡的吊子。


  他說,他們夏天比較不打獵,因為獵物很快就會壞掉。這或許是種巧妙的平衡, 讓動物因此有喘息的機會。


  「這個是涼拌的好東西。」Ashong採下台灣桫欏的嫩芽,剝皮後讓我們試吃。


  「真脆鮮。」我說。「燙過加美乃滋更好吃。」Ashong笑著說。不愧是泰雅獵人,擁有絕佳的山珍品味。


  四億多年前的上志留紀,現稱「光蕨」(Cooksonia)的蕨類植物現身,它是最早出現的維管束植物。每次看到筆筒樹或台灣桫欏等大型蕨類,總讓我有種奇異的感覺,觸摸蕨體的同時,會覺得觸摸到古老的時間。


  行程最後,我們經過昔日的日警駐在所。駐在所外,日本警察種了一株櫻花,駐在所裏,一個日本酒瓶殘留地基上,櫻花與酒,能解鄉愁否?


  微雨中,我揮別仍洋溢殖民氣息的駐在所,穿行霧中,迎向城市的萬家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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